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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 小说《天龙八部》读后感——金庸小说中的生离死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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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庸小说中的生离死别(六)
  《天龙八部》
  岂知朱颜终薄命,从此萧郎是畸零
  说乔峰是金氏十四部中第一英雄,大约无有疑问。乔峰身上没有陈家洛的幼稚软弱,没有张无忌的优柔寡断,他为人武功均磅礴大气,有些像郭靖,却比头脑愚钝的郭大侠更有细密心思;令狐冲本性恬淡,更适合做逸士散人,杨过则是天生情种,绝对的爱情至上,有了小龙女他才没空做英雄做大侠,其余胡斐狄云袁承志等人,各有呆处,在乔帮主赫赫神威之下,真是黯淡无光。
  只有大英雄,方配得上大悲剧。
  说乔峰像莎翁之奥赛罗,就像把美人譬作鲜花,不是个新鲜比喻。奥赛罗是黑皮肤的外族摩尔人,乔峰也是不为汉人所容的契丹人,更相似的是:受命运播弄、恶人作祟,乔峰和奥赛罗都亲手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1、初遇
  阿朱出场时与小昭一样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她心思活,花样多,是个顽皮姑娘:“……身穿淡绛纱衫……盈盈十六七年纪,向着段誉似笑非笑,一脸精灵顽皮的神气。”她和阿碧明显是“道具人物”:以丫鬟之清丽绝俗及对自家公子的倾慕,为未出场的慕容复做铺垫功夫,以让观者产生段誉那样的想法:“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初出燕子坞,阿朱阿碧仍是一心只有她们家的公子和表小姐,三人和段誉走得倒很近,初时还以为朱碧最后是“梅香陪嫁”的结局,与王语嫣一起去做大理世子妃。杏子林中一场动魄惊心,三个少女和一段木头只是不涉事旁观者。然彼时,阿朱是否开始被乔峰的凛凛神威所震慑?燕子坞的世界只有一个慕容复,只好陪着表小姐一起为公子神魂颠倒,每日想的只是“公子替换的内衣裤够不够?阿碧咱俩晚上一人赶缝一套”,走出来方知:世上竟还有乔帮主这般的英雄。
  少林寺中阿朱受了掌伤,二人始有真正交集。乔峰抱着她求医,小丫头又变作衬托乔峰“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气概的道具,若是他此际对她生情反倒不美——为自己的爱人舍生涉险,深情倒是深情,却不及为一个陌生的小姑娘拼掉性命来得侠胆英风。
  ——阿朱是否在被乔峰抱持怀中之时,对此温暖的怀抱产生了异样情愫?任盈盈初识令狐冲,跌入他怀中,“闻到他怀中强烈的男子气息,心烦意乱”(其实心烦意乱就是春心大动)——男子气息,何也?最近在《言言斋性学札记》中得见正解:“男子之肉体能发出一种香味,颇似树林中新鲜空气,希腊人称之phndikexcotos,即‘肉体之天然妙气’……足以增长爱情”,看见了吗?有科学依据的。乔峰要是知道这事儿,估计就不会后来又把阿紫揣在怀里揣上好几个月了。

  2、钟情
  聚贤庄大战的前夜,有这样一段描写:“阿朱瞧着他这副睥睨傲视的神态,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觉眼前这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两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骄傲、又神气。但乔峰粗犷豪迈,像一头雄狮,慕容公子却温文潇洒,像一只凤凰。”待见乔峰坐在椅上睡着了,阿朱“忽起怜悯之意,只觉得眼前这个粗壮的汉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实是不幸得多。”
  爱情的万千起源之中,“怜”是极重要一种。由怜,则生疼惜之意,生卫护之意,最终下定决心拼上一副命一腔烫血,要把他捧在手心里暖热,要为他在心头树一面屏障,遮挡尘世冰雪。当阿朱对乔峰生怜,一往深情便已然种下。
  随后的三章,阿朱一跃而变作女主角,真是光芒“粲粲如星”,然却终是流星,短促的光焰燃尽,便再不能照亮乔峰的生命。
  雁门关前,乔峰自胸口狼头得知自己真是契丹胡人,心如火焚,大吼大叫,击打石壁,如疯如癫。就算在聚贤庄横眉冷对千夫剑,也不如此际的痛苦迷惘,只因那时他心中还道自己是被冤枉的。
  整个世界将他遗弃。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竟活该被遗弃。
  而就在这时,阿朱出现。
  ——“乔大爷,你再打下去,这座山峰也要给你击倒了。”山坡旁一株花树之下,一个少女倚树而立,身穿淡红衫子,嘴角边带着微笑,正是阿朱。
  一句略带顽皮戏谑的话。一个柔婉的微笑。
  在此时出现的女子,注定要成为这男人的救赎,给他慰藉,援他出情绪的低谷,与他的命运捆绑一起共沉共浮,而最终必成为他悲剧中最痛彻心肺的部分。
  再看阿朱与乔峰定情一段言语:
  “这些刀头上拼命的勾当,我的确过得厌了。在塞外草原中驰马放鹰,纵犬逐兔,从此无牵挂,当真开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来瞧我不瞧?”
  ——厌归厌,并不是真的了无牵挂,不是真的能放得下。最后一句始露真情,显出了对这小阿朱的眷恋。
  “我不是说放牧么?你驰马打猎,我便放牛放羊。”
  ——寥寥数语,便道出一副旖旎风光:牧歌悠悠,羊群雪白,风吹草低,现出少妇的楚楚红衫,湛湛蓝天之下,她英伟的丈夫控着骏马驰来,襟袍飒飒,大笑伸臂将她抱上马背……然“千里茫茫若梦”,这终究只是一梦罢了。

  “从今而后,萧某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胡虏贱种,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牡丹亭•寻梦》)。
  随后,“萧峰纵声长笑,……心中感激,虽满脸笑容,脸边却滚下了两行泪水”。
  ——纵使方刚定情,两意欢洽,却仍有这两行泪水,有如两句谶语,如此不祥,如征兆日后漫漫岁月中无穷悲恸与追悔,
  上天只赐给这可怜的英雄这唯一一次脱逃宿命的机会。若是他真的忘却恩仇,随阿朱归隐塞上,牧马放羊,他就赢了。然他还是没有听阿朱的劝解,他还要去见那最后一个人。那是最后一道注定闯不过的劫难。
  3、恨逝
  我曾想过:阿朱心思千灵百巧(乔峰对她的评语是“机警狡猾”),绝不是悲观个性,且“狡猾”的人绝不轻易舍命,总会想法子躲了开去,或是另辟蹊径,阿朱却为什么要陪着乔峰一根筋?为什么一定要牺牲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陷爱人于无穷的悲痛?
  答案还是乔峰。乔峰意志坚强,百折不挠,纵历尽劫难也不言放弃,复仇一念,犹如九牛拉不转。阿朱在他赴段正淳之约的晚上,最后一次哀凄恳求:“段正淳的怨仇,再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但乔峰仍是毫不动摇。这坚韧执著本是他性格中长于旁人之处,却竟成为造就阿朱悲剧的根源。
  英雄的悲剧,是英雄自己亲手造成的。
  阿朱临死前,乔峰含泪问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要是我知道他是你爹……
  她答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可是我能求你不报这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终究是不成的。
  为什么不成?还因乔峰是这样执著的脾气,若是阿朱告知他,他必会硬生生罢手,但必会郁郁终生。阿朱思量了很久,终究是没有别的法子。其实,阿朱的灵动机巧本是乔峰那一股怨毒执拗之气的最好解药。只可惜他中毒太深,终于是无药可救。
  若他不坚持,若他动摇了,若他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混沌性子,若他因阿朱的哀恳而英雄气短,若他沉溺温柔乡、报恩也好复仇也罢全都抛于脑后……
  或者,若是她不够善解人意,不那般海样深情,不那样事事只为他着想……

  那乔峰的传奇便终结了,便没有后来的南院大王,没有雁门关前为止干戈而迫胡帝立誓的大英雄,只有塞外牧马放羊的一对普通夫妻,生几个孩儿平淡终老,那悲剧就不会发生——然则乔峰也便不成其为乔峰。
  阿朱最后一句话是对阿紫说的: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也照看他。
  乔峰武功天下独步,纵不称第一也去之不远,怎会需要一个稚龄女娃的“照看”?
  ——这大概还要归结于爱之中的“怜”。若你爱了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又傻又笨,自己不照料他,他简直就活不了。而乔峰在世间又确是这样畸零,纵使肉体再无敌,那颗心还是凄苦伶仃。生命之焰即将熄灭,阿朱除了托给眼前刚相认不到一刻的妹妹,实在是别无办法。这最后的一句,最是凄楚深情。
  朱自清的《背影》中,朱父送儿子上火车,临行前把儿子托付给茶房(即列车员)照顾,少年朱自清觉得父亲实在又迂又啰嗦。
  少年人尚不明白,真正的深爱,就是最呆痴最迂笨不过的一件事。
  爱让人变成可爱可怜的傻子。
  最终,阿朱含笑殒命。塞上牛羊空许约,一切均成泡影,乔峰怀抱她的尸身在雷雨之中狂奔,“列国四海千秋万载便只这么一个阿朱”,然终是没有了、消逝了——却怪不得旁人,也无法用“我为你报仇”来纾解,因一掌打死爱人的,正是他自己。他亲手毁灭最后一个得到幸福的机会,从此便急速向险恶宿命的深渊之中滑下去,无可挽回。雁门关前的自戕,倒教人替他松一口气,只因他的生趣早已随阿朱而逝。
  或曰:其实金老还可以安排乔峰再爱别个女子,灵鹫宫里大理国中尽多温婉佳人,何必不“再走一步”?言者不知:像乔峰这样的人,爱一个女子是一生的事,不因她在生与否而有变化。
  这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
  P.S.以天象之惨烈,烘托大悲剧的气氛,同样也出现在莎翁的《李尔王》之中:第三幕,李尔王被女儿遗弃,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老王在荒野之中且行且悲呼。金氏小说受西方影响处颇多,不赘述。
  再P.S.最经典的三联书店版《天龙八部》,一副阿朱与乔峰相依偎的插图,阿朱竟与乔峰身高一样;后一章画阿朱殒命躺卧于地,乔峰扯开胸口衣服教阿紫打死自己,阿朱的衣服仍被画成女服——其实应当是“宽袍款带”的男式服装,因她假扮段正淳尚不曾更衣。此是三联插图两处不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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