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采桑子 - 梦也何曾到谢桥 八--九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八
  来北京出差,在电视台对某服装大师的专访节目中,我突然听到了张顺针的名字。原来这位大师在介绍自己的家学渊源,向大家讲述从他祖父谢子安起,到他的父亲张顺针,他们一直是中国有名的服装设计之家,他之所以能成为大师,绝对有历史根源、家庭根源和社会根源以及本人的努力因素……我听了大师的表白,只感到不是说明,是在检查,这样的套路,每一个出身不好本人又有点问题的人,在“文革”时都是极为熟悉的,现在换种面目又出现了,变作了“经验”,只让人好笑。
  依着电视的线索,我好不容易摸索着找到了张顺针的家,当然已不是昔日的桥儿胡同,而是一座方正的新建四合院。今天,在北京能买得起四合院的人家,家底儿当在千万元以上。也就是说,贫困的谢娘后代,如今已是了不得的富户了。想起当年武老道“若生在贫贱之家,前程不可量”的断语,或许是有些意思。
  朱门紧闭,我按了铃,有年轻人开门,穿的是保安的衣服,料是雇来的门房。我说来看望张老先生,看门的小伙子问我是谁,我说是张先生年轻时的朋友。那小伙儿很通融地让我进去了,他说老爷子一人在家快闷出病来了,巴不得有人来聊。
  院里有猛犬在吠,小伙子拢住犬,告诉我说,老爷子在后院东屋。
  来到后院东屋,推门而进,一股熟腾腾的糨子味儿扑面而来,靠窗的碎布堆里,糨子盆前低头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这就是六儿了。
  见有人进来,老人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用手托着花镜腿,费劲儿地看着我,眼睛有些混浊,看得出视力极差,那模样已找不出当年桥儿胡同六儿的一丝一毫。
  我张了张嘴,那个“六儿”终没叫出来,因为我已经不是当年使性较真儿的混账小丫头,他也不是那个生冷硬倔的半大小子了,我们都变了,变了很多很多。该怎么称呼他,我一时有些发蒙,叫张先生,有些见外;叫六儿,有些不恭;叫六哥,有些唐突……后来,我决定什么也不叫。

  我说,您不认识我了吗?
  张顺针想了半天,摇了摇头,笑容仍堆在脸上,他是真想不起来了。
  我说我是戏楼胡同金家的老小儿,以前常跟着父亲上桥儿胡同的丫丫。
  听了我的话,对方的笑容僵在脸上。我估摸着,那熟悉的冷漠与厌恶立刻会现出,尽管来时我已做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可心里仍旧有些发慌。但是,对方脸上的僵很快化解,涌出一团和气和喜悦,亲热地让我坐。
  我将那些碎布扒开,挑了个地方坐了。
  张顺针说,咱们可是有年头没见了,有三十年了吧?
  我说,整整四十四年了。
  张顺针说,一眨眼儿的事儿,就跟昨儿似的,您这模样变得太厉害,要是在街上遇着了,走对面也不敢认了。说着,顺手从他身边的大搪瓷缸子里给我倒出一碗浓酽的茶来。我喝了一口说,您这是高末儿。
  张顺针说,能喝出高末儿的是喝茶的行家。现在高末儿也是越来越难买了,不是我跟“吴裕泰”的经理有交情,我哪儿喝得上高末儿?
  我说,您还在打袼褙?
  张顺针笑着说,您看看,这哪儿是袼褙?这是布贴画。这张是“踏雪寻梅”,这张是“子归啼夜”,那个是“山林古寺”,靠墙根儿摆的那一溜儿画儿,都是有名字的。
  经张顺针一说,我才在那些袼褙里看出眉目来。原来张顺针的这些布贴画与众不同,都是将画面用布填满,用布的花纹、质地贴出图画的效果来,很有些印象派的味道在其中。他指着一幅有冰雪瀑布的画对我说,那张布画还参加过美术馆的展览,得过奖。
  我说,老七舜铨也是搞画的,您什么时候跟他在一块儿交流交流。您老哥儿俩准能说到一块儿去。

  张顺针说,你们家老七那是中国有名的大画家,人家那是艺术,我这是手艺。
  我说,老七可是一直念叨着您呢,他想您。
  张顺针说,谢谢他还惦记着我,其实我们连见也没见过。
  我说,怎么没见过?见过的。
  张顺针问在哪儿见过。
  我说,那年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您上我们家来……天还下着雪……
  我本来想说出“报丧”二字,怕伤他自尊心,只说是下雪,让他自己去想。
  张顺针还是想不起来。在他思考的时候,他的头就微微地颤动,我看到了他稀薄的头发下那两个明显而突起的包皮。那曾经是父亲寄予无限希望的两只角。
  张顺针见我对着他的脑袋出神,索性将脑袋伸过来,让我看个仔细,他说,不是什么稀罕东西,让医院看过,骨质增生罢了,遗传,天生就是这样。
  我说,我们家的老六就是这样,他还长了一身鳞。
  张顺针说,长鳞是不可能的,人怎么能长鳞呢?
  我觉得再没有什么遮掩迂回的必要了,几十年的情感经过长久理智的熏陶,像是地底潜流中滴滴渗出的精华,变得成熟而深刻。亲情是不死的,它不因时间的分离而中断,有了亲情,生命才显出了它的价值。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六哥!——
  张顺针一愣,他看了我一会儿说,别价,您可千万别这么叫,我姓张,跟金家没一点儿关系。
  我说,您跟我死了的六哥是兄弟,您甭瞒着我了,我早知道。
  张顺针说,您这是打哪儿说起呢?
  我说,就从您脑袋上的包皮说起,您刚说了,这是遗传。
  张顺针说,可有包皮的不一定就都是你们金家的人;反过来说,你们金家人人也不一定脑袋上都有包皮。

  我说,您甭跟我绕了,我从感觉上早就知道您是谁了。
  张顺针说,您的感觉就那么准吗?您就那么相信自个儿的感觉?
  我说。当然。
  张顺针笑了笑说,一听见您说“当然”,再看您这神情,我就想起您小时候的倔劲儿来了,好认死理儿,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爱犯浑。实话跟您说,您父亲是真喜欢我,就是为了我脑袋上的这俩包皮。可他心里清楚极了,我不是他儿子。
  我的脑子突然变得一片空白,不会思索了。
  阿玛,我的老阿玛,是您糊涂还是我糊涂啊!
  张顺针说,您父亲老把我当成你们家的老六,把我当成他儿子,可从我们家来说,无论是我娘还是我,从来就没认过这个账。
  我无言以对。
  张顺针说,现在回过头再看,您父亲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
  我说,谢娘也是好人,像妈一样……
  张顺针半天没有说话,停了许久,他说,我娘那辈子……忒苦。
  我和六儿就这么坐着,坐着,彼此再不说一句话。
  我机械地喝了一口水,已经品不出茶的味道,我说我要告辞了。
  张顺针让我再坐一坐,他大概是不愿意让我以这种心情离开。他问我什么时候回陕西,我说大概还得半个月,剧本还有许多地方要修改。张顺针问我是写电视的还是演电视的,我说是写电视的。他说还是演电视的好,将来我在电视里一露脸,他就可以对人说,这个角儿他认识,打小就认识,属耗子的,是个爱犯浑的主儿!他说,据他考证,耗子是可以穿旗袍的,迪斯尼的洋耗子可以穿礼服,中国的土耗子怎么就不能穿旗袍呢?
  我说是的,耗子可以穿旗袍。
  九
  十天后,张顺针就让他的儿子给我送来了这件旗袍。
  水绿的缎子旗袍。
或许您还会喜欢:
活着活着就老了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2
摘要:第1章序冯唐最爱议论“我爸我妈”,口角生风,调笑无忌。若落到批评家手里,这也许就是一个好例,“弑父”、“弑母”云云,有一大套理论等着他。但冯唐还“弑理论”,现成的理论运行到他这里都会死机。 [点击阅读]
狼图腾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狼图腾》由几十个有机连贯的“狼故事”组成,情节紧张激烈而又新奇神秘。读者可从书中每一篇章、每个细节中攫取强烈的阅读快感,令人欲罢不能。那些精灵一般的蒙古草原狼随时从书中呼啸而出:狼的每一次侦察、布阵、伏击、奇袭的高超战术;狼对气象、地形的巧妙利用;狼的视死如归和不屈不挠;狼族中的友爱亲情;狼与草原万物的关系;倔强可爱的小狼在失去自由后艰难的成长过程—&mdas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乡关何处
作者:佚名
章节:91 人气:2
摘要:章诒和2008年的年初,我和一个从事出版业的朋友相约在建国门友谊商店里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几句,朋友说:“愚姐,建议你看看野夫的散文,看几篇就行,你肯定喜欢。”我们各自喝完饮料,聊了几句,随即分手。翌日下午,我打去电话,说:“你推荐的文章,让我一夜无睡,让我痛哭流涕……我要认识那个叫野夫的人。”五月中旬,四川发生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见到了野夫。 [点击阅读]
没有语言的生活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2
摘要: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蝉翼传奇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楔子死亡白先生无疑是武林中最有名望的人。白先生的名望不在于他的武学造诣,而是在于他的人格。无论黑白两道,无疑,对白先生曾经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忠烈所折服。更叫人敬仰的,白先生血战胡虏十二次后,竟视功名如蔽物,而甘心退隐江湖做个升斗小民。谁对白先生都只有敬佩的分!可是,白先生竟然被人暗算在他居住的玉星居!白先生之死,无疑是武林中最震撼的事。更叫人骇然相告的,是楚老五的判断。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2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309暗室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3
摘要:◇第一章◇皮皮鲁和鲁西西的家原先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说不清这栋楼房是哪个年代建造的。楼房的墙壁很厚,非常坚固,而且冬暖夏凉。一天下午,皮皮鲁和鲁西西放学以后在家里做作业。鲁西西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冷,她打开壁柜的门,钻进去找毛衣。鲁西西家的壁柜很大,可以站进去好几个人。鲁西西和皮皮鲁小时候经常在里边捉迷藏。 [点击阅读]
尘埃落定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点击阅读]
我的团长我的团
作者:佚名
章节:50 人气:2
摘要:我在长江之南的某个小平原上抖抖索索地划拉着一盒火柴,但总是因无力而过度用力,结果不仅弄断了火柴梗子,还让满盒的火柴干戈寥落撒了半地。我只好又从脚下去捡那一地的火柴梗。我——孟烦了,二十四岁,今国军某支所谓新编师之一员,中尉副连长。我无力又猛力地划着火柴,这次我让整个空火柴盒从手上弹出去了。于是我再用抢命般的速度抢回地上那个火柴盒。“烦啦你个驴日的!连根火柴也日不着啊?!”我想起了我屡被冒犯的官威。 [点击阅读]
杜拉拉升职记
作者:佚名
章节:37 人气:2
摘要:大学毕业的第四年,历经民营企业和港台企业的洗礼后,拉拉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通讯行业的著名美资500强企业DB,任职华南大区销售助理,月薪四千。这个岗位有点像区域销售团队的管家婆,负责区域销售数据的管理,协助大区经理监控费用,协调销售团队日常行政事务如会议安排等。工作内容琐碎,又需要良好的独立判断,哪些事情得报告,哪些事情不要去烦大区经理,遇事该和哪个部门的人沟通,都得门儿清。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