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尘埃落定 - 第五章 书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传教者又回到了地牢里,他要在那里养好了伤才能出来。这样一来,麦其家又多一个奴隶了。依照土司并不复杂难解的律法,该死的人,既然不死,就只能是我们的奴隶。就这样,翁波意西带着他认为是所向无敌的教法,没有被我们接纳。结果是他自己被他认为的野蛮人用这种极不开化的方式接纳了。
  每天,小尔依都要去给他第一个行刑对象治伤。
  我是行刑后十多天才到牢房里去的。
  早晨,是那间牢房照得到阳光的短暂时光。我们进去时,翁波意西正望着窗口上显出的一小方天空。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竟然对我笑了一下。对他来说,要做出能叫人看见的笑容是困难的。这不,一笑,伤口就把他弄痛了。
  我举举手说:"好了,不必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说话时,学着父亲和哥哥的样子举一举手,而且,立即就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是觉得手里真有着无上权力,心里十分受用。
  翁波意西又对我笑了一下。
  我想我喜欢这个人,我问他:"你要点什么?"
  他做了一个表情,意思是:"我这样子还有什么想要的?"或者还可以理解为:"我想说话,行吗?"
  但我想给人点什么,就一定要给。我说:"明天,我给你送书来。书,你不是爱书吗?"
  他顺着石壁,慢慢滑到地上,垂下头不说话了。我想他喜欢这个。我一提起书,就不知触到了他心里什么地方。他就一直那样耸着肩头,再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们走出牢房时,小尔依对他说;"你这家伙,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也不道个别,不能用嘴了,还不能用眼睛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我想他脑袋里面肯定装着些很沉重的东西,是以前读过的那些书吗?我心里有点怜借他了。
  虽然我是土司家的少爷,找书真还费了不少事。
  首先,我不能大张旗鼓找人要书,谁都知道土司家两个少爷,聪明的那个,将来要当土司的那个才识字。至于那傻子,藏文有三十个字母,他大概可以认上三个五个。我要破子管家找些经卷,他说,少爷跟我开什么玩笑。去经堂早找书也没有什么可能。就我所知,麦其家这么大一座官寨,除了经堂,就只有土司房里还有一两本书。准确地说,那不是书,而是麦其家有书记官时,记下的最早三个麦其土司的事情。前面说过,有一个书记官把不该记的事也记下来,结果,在土司的太阳下面,就再没有这种奴才了。我知道父亲把那儿本书放在自己房间的壁橱里。自从央宗怀了孕,他从那一阵迷狂里清醒过来,就再没有长住那个房间了。就是母亲叫他偶尔去上一次,他也是只过一夜又回到二太太房里。
  我进去时,央宗正坐在暗影里唱歌。我不知怎么对这个人说话,自从她进了麦其家门,我还没有单独跟她说过话呢。我说:"你在唱歌吗?"

  央宗说:"我在唱歌,家乡的歌。"
  我注意到,她的口音和我们这些人不大一样。她是南方那种软软的口音,发音时那点含混,叫一个北方人听了会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我说:"我到南边打过仗,听得出来你像他们的口音。"
  她问:"他们是谁?"
  我说:"就是汪波土司他们。"
  她说她的家乡还要往南。我们就再也找不到话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盯着壁橱,央宗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我看见我要的东西就在那里,用一块黄绸布包皮得紧紧的,在一些要紧的东西和不太要紧的东西中间。但我就是不敢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打开橱门,把我们家早期的历史取出来。我觉得这间屋子里尽是灰尘的味道。我说:"呃,这房间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她说:"下人们每天都来,却没人好好干。"
  又是沉默。
  又是我望着壁橱,她望着自己的一双手。她突然笑了,问:"少爷是有什么事吧?"
  我又没有说,你怎么知道?"
  她又笑了:"有时,你看起来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现在,又像个十足的傻子。你母亲那么聪明,怎么生下了你?"
  我不知道自己正做的事是聪明人还是傻子干的。我撤了一个谎,说好久以前忘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傻子也会撒谎吗。并要我把想要的东西指给她看。我不肯指,她就走到壁橱前,把那包皮袱取出来。
  她棒着那个黄绸包皮袱坐在我的面前,正对着我吹去上面的灰尘,有好一会儿,我都睁不开眼睛了。她说:"呀,看我,差点把少爷眼睛弄瞎。"说着就凑过身子来,用舌头把灰尘从我眼里舔了出来。就这一下,我想我知道父亲为什么曾经那么爱她。她的身上有一股兰花的幽幽香气。我伸手去抱她。她挡住了我,说:"记住,你是我的儿子。"
  我说:"我不是。"我还说,"你身上有真正的花香。"
  她说:"正是这个害了我。"她说她身上是有花香,生下来就有。她把那包皮东西塞到我手上,说:"走吧,不要叫人看见。不要对我说那里面不是你们家的历史。"
  走出她的房门,花香立即就消失了。走到太阳底下,她的舌头留在我眼睛里的奇妙感觉也消失了。
  我和小尔依去牢里送书。
  翁波意西在小小的窗子下捧着脑袋。奇怪的是,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长长了许多。小尔依拿出药包皮。他啊啊地叫着张开嘴,让我们看那半截舌头已经脱去了血痂和上面的药粉,伤口愈合了,又是一个舌头了,虽不完整,但终归是一个舌头。小尔依笑了,把药瓶装回袋子里,又从里面掏出来一小瓶蜂蜜。小尔依用一个小小的勺子,涂了点在翁波意西的舌头上,他的脸上立即出现了愉快的表情。小尔依说:"看,他能尝到味道了,他的伤好了。"

  "他能说话吗?"
  "不,"小尔依说,"不能。"
  "那就不要对我说他的舌头已经好了。如果那就算好舌头,我叫你父亲把你的舌头也割下来。反正行刑人不需要说话。"
  小尔依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我把怀里的书掏出来,放在刚刚尝了蜂蜜味道的翁波意西面前。他脸上尝了蜂蜜后愉快的神情消失了,对着书本皱起了眉头。我说:"打开它们,看看吧。"
  他想对我说什么,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用来说话的东西了,便带着痛苦的神情摇了摇头。我说:"打开吧,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
  他抬起头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不是害了你的经书,是麦其家的历史。"
  他不可能真正不喜欢书。我的话刚说完,他的眼里就放出了亮光,手伸向了那个包皮袱。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很长,而且十分灵敏。包皮袱打开了,里面确实是一些纸张十分粗糙的手卷。听说,那个时候,麦其家是自己种麻,自己造纸。这种手艺的来源据说和使我们发财的鸦片来源一样,也是汉人地方。
  小尔依第二天去牢里,回来对我说,翁波意西想从少爷手里得到纸和笔。我给了他。
  没想到第二天,他就从牢里带了一封长信出来,指明要我转交给土司本人。我不知道他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我有点不安。父亲说:"都说你爱到牢里去,就是干这个去了?"
  我没有话说,只好傻笑。没话可说时,傻笑是个好办法。
  父亲说:"坐下吧,你这个傻子。刚刚说你不傻,你又在犯傻了。"
  看信的时候,土司的脸像夏天的天空一样一时间变了好多种颜色。看完信,土司什么没说。我也不敢问。一直过了好多天,他才叫人把犯人从牢里提出来,带到他跟前。看着翁波意西的和尚头上新生的长发,土司说:"你还是那个要在我的领地上传布新教的人吗?"
  翁波意西没有说话,因为他不能说话。
  土司说:"我有时也想,这家伙的教法也许是好的,可你的教法太好了,我又怎么统治我的领地?我们这里跟西藏不一样。你们那里,穿袈裟的人统治一切,在这里不可以。你回答我,要是你是个土司也会像我一样?"
  翁波意西笑了。舌头短了的人,就是笑,也像是被人掐着喉咙一样。
  土司这才说:"该死,我都忘了你没有舌头!"他吩咐人拿来纸笔,摆在传教者面前,正式开始了他们的交谈。
  土司说:"你已经是我的奴隶了。"
  翁波意西写:"你有过这样有学识的奴隶?"

  土司说:"以前没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没有,但是我有了。以前的麦其土司都不够强大,我是最强大的麦其。"
  翁波意西写:"宁可死,也不做奴隶。"
  土司说:"我不要你死,一直把你关在牢里。"
  翁波意西写:"也比做奴隶强。"
  土司笑起来,说:"是个好汉。说说你信里那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
  翁波意西在信里对土司其实只说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可以做我们家的书记官,延续起那个中断了多年的传统。他说,他看了我们家前几个土司的历史,觉得十分有意思。麦其土司想,他已经是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麦其,就该给后人留下点银子之外的什么东西。叫他们记住自己。
  土司问:"你为什么要记这个?"
  翁波意西回答:"因为要不了多久,这片土地上就没有土司了。"他说,无论东边还是西边,到了那一天,就不会再容忍你们这些土王存在了。何况你们自己还往干柴上投了一把火。
  土司问他那把火是什么。
  他写:"罂粟。"
  土司说:"你叫我不要那东西?"
  他写:"那又何必,所有的东西都是命定的,种了罂粟,也不过是使要来的东西来得快一点罢了。"
  最后,麦其土司同意了他的要求,在麦其家的书记官传统中断了好多代以后,又恢复了。为了书记官的地位,两个人又争执了半天,最后,土司说,你要不做我的奴隶,我就成全你,叫你死掉好了。没有舌头的翁波意西放下笔,同意了。
  土司叫他给主子磕头。他写:"如果只是这一次的话。"
  土司说:"每年这个时候一次。"
  没有舌头的人表现出了他的确具有编写历史的人应有的长远目光,他在纸上写道:"你死以后呢?"
  土司笑了:"我不知道死前杀掉你吗?"
  翁波意西把那句话在纸上又写了一遍:"要是你死了呢?"
  土司指着哥哥对他说:"你该问他,那时候这个人才是你的主子。"
  哥哥说:"真到那个时候,就免了。"
  没有舌头的人又走到我面前。我知道他要问我同样的问题,要我做出承诺,如果我做了土司不要他磕头。我说:"你不要问我,人人都说我是个傻子,我不会做土司。"
  但他还是固执地站在我面前,哥哥说:"真是个傻子,你答应他不就完了。"
  我说:"好吧,要是哪一天我做了土司,就赏给你一个自由民身份。"这句话却又让我哥哥受不了了。我说:"反正是假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翁波意西这才在我父亲面前跪下把头磕了。
  土司对他的新奴隶下了第一个命令:"今天的事,你把他记下来吧。"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上海宝贝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5
摘要:道拉说:“生几个孩子”妈妈和贝茨说:“为自己找一个慈善团体,帮助穷人和病残者,或者投入时间改善生态环境”是的,高尚的事业有很宽广的世界有可爱的景象,等着你去发现但是现在,我真正想做的是找一个属于我的——爱人——乔尼·米切尔《献给莎伦的歌》我叫倪可,朋友们都叫我CoCo(恰好活到90岁的法国名女人可可·夏奈尔CoCo.Chanel正是我心目中排名第二的偶像,第一当然是亨利·米勒喽)。 [点击阅读]
莫言《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章节:71 人气:3
摘要:母亲上官鲁氏。乳名璇儿。自幼丧母,随姑父于大巴掌和姑姑长大,嫁给铁匠儿子上官寿喜。晚年信仰甚督教,寿九五而终。大姐上官来弟。母亲与姑父于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枣花。解放后迫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后来爱上了从日本归来的鸟儿韩,生子鹦鹉韩,在搏斗中打死孙不言,被处决。二姐上官招弟。生父亦为于大巴掌;嫁给抗日别动大队的司令司马库,生女司马凤、司马凰。 [点击阅读]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10
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作者:佚名
章节:45 人气:3
摘要: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孔建国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2
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妻妾成群
作者:佚名
章节:19 人气:6
摘要:第1节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时候是十九岁、她是傍晚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抬进花园西侧后门的,仆人们正在井边洗旧毛线,看见那顶轿子悄悄地从月亮门里挤进来,下来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仆人们以为是在北平读书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去一看不是,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女学生。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 [点击阅读]
暗算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5
摘要:第1节:序曲序曲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原谅我,不能在此津津乐道地向你们复述所有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时间不多。尽管如此,我还要说,"复述"本来就是我所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它们的高xdx潮。没有复述的活动是无从着落的,复述就是复活。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1
摘要:3月3日其实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早已破了荤戒。我们经常背着师傅一起去化斋。在路上,我们捉到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就马上烤来吃,可解馋了!然后再化点儿斋饭带回去给师傅吃。想想师傅没得荤腥吃着实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决定今天把兔子肉打碎拌在饭里,让师傅也吃点儿好的。我们端着混着肉的饭回来后却遍寻不到师傅,这可把大家急坏了!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终于发现了师傅。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18 人气:5
摘要: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 [点击阅读]
良心作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5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也许这是天命。写完这部小说我就病了,不能说是因为写这部长篇病的,更不能说就积劳而成疾。但这短短的二十几万字是我这一生身体好坏的一个分水岭。此之前,我写小说一天数千字乃至上万字可以坚持很长时间,曾经让同行们咂舌。此之后,因为腰椎病我再也不能坐在桌前写一篇小说,甚至连稍长的一封信也不能坐下写了。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