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我要。。。
轻松的小说阅读环境
中国在梁庄 - 一个村庄的生存镜像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一个村庄的生存镜像
  几百年前,梁家两兄弟带着七个儿子来到这里定居,并繁衍生息。其中五门人丁比较兴旺,另两门逐渐消失。到目前为止,从大家庭来看,梁家几门共有五十四户。兄弟几个,结婚后,两口子都出去打工,父母在家帮忙看孩子。无所谓分家,但从经济实体来说,应该已经算个体小家庭。从这个角度算,应该有一百五十户左右,共六百四十多口人。
  从家庭居所来看,其中有两家完全离开了村庄,搬到了打工的城市生活(把村里的宅基地卖了);一家不知所终,与村里人没有任何联系;七家在外打工,孩子也在外地上学,家里房子封着,几年没有回来,短时期内应该也不会回来;一家在镇上生活,但村里还有宅基地,马上要盖房;还有三家在外地做生意,隔一两年回来一次,家里的房子盖得非常好,显然是在为将来回来做准备;其余几十余家都仍在村庄生活,家里的年轻人常年在外打工,老年人、家庭妇女和小孩留在家里。还有八九户,就在土地里讨生活,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这一类人,在村里是最老实也最被人看不起的,所以,他们经常被大家忽略掉。
  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初,梁庄人大规模地出去打工,早年主要集中在北京和西安。去北京的多在工厂做工人、保安,或在建筑工地当小工,据说有一段时间他们还聚集在北京火车站倒票;去西安的多是在火车站周围拉三轮车。后来,才有到青岛、广州一带去打工的。极少数人在外做生意,如校油泵、在城乡结合部卖菜等等。大家出外打工都是以家族为中心,相互传带。在外打工的梁家人有三百二十余人,年纪最大的六十岁,在新疆当建筑工,最小的十五岁。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现在已经人到中年,四十多岁将近五十岁的样子,有些人又回到了农村,在家种地,间或在镇上或周边打点短工。还有一些仍然在外面打工,但显然他们已经坚持不了几年。有些人不想回来,但身体已经干不动了,只是在那里撑着。譬如我一个堂哥,早年从部队复员回来,娶妻生子后就出门打工,是村里最早一批出去的打工者。他先在北京当保安,后来到西安蹬三轮,每年就只有春节回家。前些年在村里碰到他,说话打扮很有城市味儿,非常看不起自己从没有出过远门的老婆,总喜欢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他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哪怕在那里他只是一个蹬三轮的。这几年年龄大了,干活渐少,住在了西安的儿子那里。但很显然,他终究是要回来的。

  有少数在外面过得不错的,就离开了村庄,如小名叫“坏蛋儿”的村长弟弟,当年,他是村里有名的捣蛋鬼,差点被送进监狱。现在他在内蒙开了一家校油泵厂,因为起步比较早,挣了不少钱,就在内蒙买了房子,将两个孩子也接了出去,已经四五年都没有回来了。村长曾经把俩儿子送去跟着叔叔干,结果,叔叔太抠,不给侄儿工钱。后来村长的两个儿子在同一个城市也开了一家校油泵厂。
  一些中年妇女农忙时组成“打工队”,给村里人帮忙种地、除草、收割,一天也能挣三十来块钱;青年夫妻则是候鸟式生活,两口子都出去打工,用打工的钱在家里盖房子,孩子由爷爷奶奶带着,春节或农忙时回来。村长说,这两年春节回来的也逐渐少了,暑假、寒假时,家长会让孩子去他们打工的地儿,假期过完,孩子再回来上学。当然,这只限于夫妇在一个地方打工,并且有条件住在一起的。也有少部分比较能干的青年,在外打工挣到较多的钱,回来在本地做生意,卖沙,做商品批发。但这只是极个别现象。梁家清保就是其中一例。前年回来,他想在镇上做太阳能生意,这是近几年农村新兴的一个家庭装备,盖新房的人家都会买,市场应该不错。但是,店只开了一年,他不仅没有赚到钱,反而把打工几年赚的钱全赔了进去。清保准备今年再出去打工。
  有三十多个少年在镇上读初中、高中,基本上是寄宿在学校,星期六、星期天回家。三十多个儿童在镇上小学读书,爷爷奶奶照顾起居,每天接送。村庄的老人有百余人,基本上都在五十岁以上,在家种地、养孙子,还有的在镇上做点零活,在本地建筑队当小工,或在村里石灰砖厂干活。
  “人去楼空”是乡村日常生活的景象。大部分在城市打工的农民都在家盖有新房,并且,他们也是为挣到盖房的钱或为子女挣得学费而奔向城市去的。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能在城市扎根、养老(也许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有这样的可能性),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在城里打工,挣一笔钱,在家里盖栋像样的房子,然后在本地找个合适的生意做。

  夫妻分离、父母与孩子分离是一个家庭最正常的生存状态。即使夫妻两人同在一个城市打工,他们也很少有机会能够同吃同住。如果他们在不同的工厂、建筑工地干活,吃住在厂里,他们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
  梁庄一直是“人多地少”,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均一亩半地,现在人均八分地。庄稼一年种两季,小麦一季,接着种绿豆、玉米、芝麻、烟叶等经济作物。由于地少,这些农作物的收成都不够养家糊口,因此,20世纪80年代之前梁庄几乎家家挣扎于贫困线上,一到春天就断粮,闹“春荒”。
  改革开放以后,到城里打工为人们打开了新的挣钱门路,不管在城里干什么活,每年都能拿回家一些钱,供人情世故开销和日常开支。因为种地要交税,还要在麦忙秋收时回来,许多人家干脆把地租给同村的人,条件就是租户替自己交税,每年再给自己两百斤麦子。留在村庄的家庭也多了一项租地经营,麦季收入只够交税和给户主的那一部分,秋天那一季算是获利。
  到20世纪90年代,村庄缺吃少穿的现象已经非常少见,但是,真正能够轻松地盖新房,生活过得比较滋润,还是村干部、村庄里的能人、少数经商的或者有吃商品粮的家庭。据村长讲,这两年因为国家免税,有许多人家又把多年不种的地要回去,种点麦子、玉米等,自己并不回到村庄,托亲戚代种代收,工钱照给。但是,也有人家不愿意把种了多年的地再还回去,为此还产生了纠纷。当然这不仅仅是因为农民与土地之间的情感联系,还有经济利益关系。
  村庄里的新房越来越多,一把把锁无一例外地生着锈。与此同时,人越来越少,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整个村庄被房前屋后的荒草、废墟所统治,显示着它内在的荒凉、颓败与疲惫。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如果它曾经有过的话,也已经到了老年,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与活力。
  而城市里却拥挤着无数的农民。每年春运高峰期,火车站里肯定有梁庄打工者的身影,而那无数拼挤的身影也分别指向中国的无数个村庄。当成千上万的农民几天几宿在全国各地的火车站等待,在风雪里吹着,在广场里蜷缩着,他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呢?幸福、渴望?焦灼、愤怒?对于那些打工者而言,一年之中仅有的几天相聚、几天轻松也是如此地艰难,对于遥远的村庄而言,那也是一年中仅有的热闹、充实、满足的时刻。

  20世纪90年代初期,农民刚刚大规模离开土地进入城市,政策研究者,包皮括国外的中国问题专家被这巨大的“流民潮”惊呆了,并认为对农民的“释放”将成为社会问题的一个“火药筒”。德国学者洛伊宁格尔认为有三个因素会使得中国流民问题暗藏凶险,在著名的《第三只眼看中国》中他写道:“农民的庞大数量与经济建设的发展速度不成比例,不是城市经济需要吸引农民劳动力,而是农民劳动力需要挤入城市;农民的综合素质远远达不到城市经济生活对他们提出的要求,因此,农民与法律的冲突将更为激烈、经常;中国城市居民生活水平提高的速度几乎与经济增长速度持平,而与农民的收入水平形成巨大反差。因此,农民在进城伊始就会产生嫉妒、自卑、急迫甚至仇恨心理。这种心理不仅妨碍他们逐渐成为城市人,而且会以犯罪形式表现出来。”
  二十年过去了,今天我们依然会听到不少城市人对农民工的抱怨,我们依然能看到农民工在城市生活的尴尬。进城的农民打工者逐渐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城市,只是自己讨生活的地方,不能指望它们给你留下真正的生存空间。他们变得本分、安分、守成了,他们认同自己的命运,不再抱怨。并且,通过婚姻、言传身教等方法,他们也竭力抑制他们的下一代——第二代打工者,被政府称之为“新生代农民工”的孩子们——做过多的非分之想,因为他们有过痛苦的经验。
  [1] 逼财:当年农村清算地主时的一种说法,即“要彻底清算地主,把地主家隐藏的财产也逼出来”。
  [2] 光棍儿:有头有脸的、耍得转、耍得开的人。
  [3] 老鳖一:老实人,在农村总是被人捉弄、被人欺负。
  [4] 鲜点儿:有代表性的。
  [5] 二货山:耿直、倔强,不懂人情世故。
或许您还会喜欢:
棋王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2
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2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十二月二十四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2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2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
鲁迅《呐喊》
作者:鲁迅
章节:38 人气:2
摘要:《呐喊》是鲁迅1918年至1922年所作的短篇小说的结集,作品真实地描绘了从辛亥革命到五四时期的社会生活,揭示了种种深层次的社会矛盾,对中国旧有制度及陈腐的传统观念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比较彻底的否定,表现出对民族生存浓重的忧患意识和对社会变革的强烈愿望。这部小说集于1923年8月由北京新潮出版社出版,集中有《狂人日记》、《药》、《明天》、《阿Q正传》等十四篇小说,出版后得到很大回响。 [点击阅读]
三毛《撒哈拉的故事》
作者:三毛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三毛,我亲爱的女儿:自你决定去撒哈拉大漠后,我们的心就没有一天安静过,怕你吃苦,怕你寂寞,更担心你难以适应沙漠的日常生活。但每次接你来信好像都在天堂,心情愉快,对生活充满信心。物质上的缺乏,气候的骤变,并没有影响你的情绪。我想可能是沙漠美丽的景色*深深地迷惑了你,夕阳中的蜃楼,一望无垠的黄沙,一向是你所神住。一旦投入其中,谁能体会?谁能领略?所以,这次你去撒哈拉,我和你父亲都没有阻止。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
城门开
作者:佚名
章节:43 人气:2
摘要:光与影一二○○一年年底,我重返阔别十三年的故乡。飞机降落时,万家灯火涌进舷窗,滴溜溜儿转。我着实吃了一惊:北京就像一个被放大了的灯光足球场。那是隆冬的晚上。出了海关,三个陌生人举着“赵先生”牌子迎候我。他们高矮胖瘦不一,却彼此相像,在弧光灯反衬下,有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影子。欢迎仪式简短而沉默,直到坐进一辆黑色轿车,他们才开始说话,很难分辨是客套还是威胁,灯光如潮让我分神。 [点击阅读]
士兵突击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一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我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绝对没有仁慈,因为这里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被流弹击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条件恶劣死亡是合理的。因为他们代表敌人,指望敌人仁慈的军人不如后悔自己的出生……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点击阅读]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作者:佚名
章节:49 人气:2
摘要:因为某些原因,我接触过很多精神病人。辩证点儿的说法是“至少在大多数人看来是精神病的人”。用词上我不想深究,这也不是必交的工作报告,就这么用吧。其实精神病人很好沟通,没想象的那么难。有相当数量的人逻辑上极为清晰——在他们自己的世界观里。当然,狂躁症的除外,那个得冒点儿风险——被打一类的,做好心理和生理准备就没大问题。我说的生理准备是逃跑。 [点击阅读]